塵封的樟木老櫃裡那本相簿始終一塵不染;相簿封面那浩渺的煙水雲山終於是遁入幽冥,只留下小園而不見昔燕的殘香小徑了;濛濛煙雨裡裊裊搖曳着,氤氳不散的是千帆過盡後那片若有所失的落寞心影。
大哥滿臉是風雨鑄出的滄桑,修了又修的圓框玳瑁眼鏡斑駁裡處處滲着一往的繾綣情深「你婦婦送給我的,也許是習慣了,離不開它。」那樣老掉牙的眼鏡思靈勸過他,念秋也勸過他不要戴了,我莞爾一笑罵他們不孝。也許是花樣年華對情愫,對戀愛的憧憬,思靈長大了天天挽着我纏着我要我給她說她父母的故事。思靈說她腦海中的媽媽標緻極了,很好奇爸爸那麼土裡土氣,那麼木訥,那麼沉默的人為什麼像媽媽那樣的美人會跟他一起;我掐了掐她臉蛋,徐徐的說:「那是淒美的故事,以前的兒女情事真的巧合得像小說!」「給我說啦
,我怕問了爸爸,他又要哭了‧‧‧‧‧‧」「你媽說沒跟念秋好好拍一張照片是遺憾。」
婦婦叫秋靈,我的大學同學;風情萬種,善解人意,聲音清脆動聽得像天籟,柳眉杏眼,桃腮櫻唇,一綹金栗色的秀髮在夕陽餘暉下映出瀲灧的波光,剎時傾倒幾多軒昂的氣宇。秋靈笑我是多情種子卻偏偏瞧不上她,跟她辯駁澄清了四年她不聽我也懶得再說了。大三那年她忽然跟我說她對一位男生很在意,我愣住苦苦一笑問她哪位男生那麼幸運得了我們大美人的青睞,秋靈輕輕賞了我一個耳光罵我沒一句正經話接着說:「聽說是師兄,獃頭獃腦,憨直得很,很瘦很孱弱,像會被風吹走似的,」我聽着不禁大奇,後來聽秋靈說我那時眉毛也皺得緊緊的,「那天他為我跟人打架,眼鏡給打斷了,鼻底淌着兩行血還在拼命!」我愈聽愈為大哥擔心,他也很瘦很孱弱,但獲青睞竟是另一個弱不禁舞
大哥在大學的派對上見了秋靈果然對她動情,很深;為她打了好幾場架,眼鏡給打壞了好幾副,流出來的鼻血恐怕可以喂飽一只吸血鬼。天天捉住我問秋靈的事,說儘管不可相交至少可以神交;秋靈對我說那男生的事那天,我不忍照實告訴他:那樣靦腆,卻那樣情深的大哥始終與她無緣。
秋靈過幾天對我說她託朋友找着那位男生了:「跟他談了幾句,靦腆的男生,很可愛,我買了副眼鏡送他,他很喜歡,也許有望!」她露出兩顆淺淺的笑靨;「沒有希望了,沒有希望了!」她狠狠盯了我一眼罵我烏鴉嘴,很兇!那天回家我踏着沉甸甸的腳步回家,在門外猶豫良久才把門打開,映入眼簾的竟是在大廳手舞足蹈,亂蹦亂跳,發了瘋似的大哥;大哥見了我踏着輕快活潑的腳步一溜煙跑到我面前,興高采烈地攤開手掌給我看剛才他一直緊緊揣在懷裡的物事─閃亮的圓框玳瑁眼鏡「弟弟,秋靈送我的,有望了,有望了!」我聽了按捺不住激動跟他一同大喊:「有望了,有望了!」。
大哥和秋靈結婚幾年後國共內戰爆發,我們三人帶着五歲的思靈連夜逃到台灣,秋靈生下念秋沒見上幾面,內戰形勢愈加嚴峻,風聲很緊;我們託親戚暫時照顧當時還不滿一歲的念秋後,又輾轉逃到香港才乞得幾分平靜。秋靈天天在哭,大哥每時每刻摟着她,頻頻替她抿去眼角塋然的淚水,頻頻安慰她:「只要局勢稍緩,我們馬上接回念秋,你就先給念秋縫幾件衣服吧,那時不怕念秋着涼。」是殘冬,夜裡街道很靜,連樹也把樹葉瑟瑟的抖下來了,生怕會發出半點聲音,彷彿一切都在屏息靜氣;只有寒鋒不斷蕭蕭地劃破門掩的晚春。
拍照以後幾天秋靈身體愈加衰弱了。她在病榻上緊緊捉住我的手,要我俯身傾耳細聽她氣若遊絲的苦訴:「征鴻過盡,萬千心事難寄‧‧‧‧‧‧」我說是亂戰兒女的悲劇。秋靈要我把幾天前那張照片帶給她:「沒等上念秋‧‧‧‧‧‧我給他縫的那個月亮始終不圓。」我指着相片中秋靈膝上給念秋縫的被子說:「你胡說,念秋在這裡,你想要的家庭照裡那個月亮其實早就很圓!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