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多久沒回來這邊了?」我問媽媽。
「五年了。」她淡淡地回答。
要不是在新聞得知這陪伴著我長大的舊區要重建,也許我還捨不得回來懷緬一下,和那些老店道別。
看那十年如一的雜貨店,媽媽說:「你出生時,外婆便是在這兒買甜醋,煮薑醋派給街坊們。老闆娘李太還以『街坊價』半價賣給我們呢!但不知從何時開始,店舖東主便易手別人了。」
「我也記得李太啊!還在唸小學時,我放學後總嚷著要外婆給我買玻璃瓶裝汽水。有一次,老師要求以廢物製作環保樂器,李太一下子送了好幾個玻璃瓶子給我,結果我的作品得了全班最高分,她知道後,笑得比我更快樂,彷彿盛夏的陽光般燦爛。還有啊,我和外婆最喜歡在炎炎夏日﹑汗流浹背時,買一條『孖條』冰棒,一人一邊,然後在街上不顧儀態地舔那涼冰冰的冰棒。李太看見了,我們每次買『孖條』,都奉送多一條,還說每人一條才能消暑。這份暖暖的人情味,直至現今,我和外婆都銘記在心。」
店內的混凝土地面﹑生鏽的電風扇﹑被衣夾夾著高掛的袋裝薯片﹑五顏六色的散裝糖果﹑涼透心的甜筒﹑媽媽最愛的平價雜糧﹑油鹽糖﹑李太和藹的笑容……這雜貨店就如一個老朋友,曾經陪著我走過那些快樂而無憂無慮的歲月。一想到幾個月後,這一切便會變成一個廢墟,變成麻木冷酷的玻璃幕牆大廈,鼻子不禁一酸。
「是外公最愛流連的瓷器店啊!」我彷如發現新大陸般,有一股莫名的興奮。
「對啊!你外公最愛瓷器,記得有一次,他跟老闆談瓷器,誰知聊得太興起,連回家吃晚飯也忘記了,害你外婆擔心死了,還差點要報警呢!他活像個大小孩,每聽見瓷器便雀躍不已,馬上放下手中的事,趕去看瓷器。」媽媽津津樂道。
「縱使這些瓷器不及景德鎮般名貴,外公卻在此找到知己,他跟老闆之間的友誼,也許比景德瓷器更珍貴。」我說。
家中的飯碗﹑碟子﹑水杯,甚至花盆,全都是外公在這瓷器店買的,這些器皿陪伴我們一定走過超過十個寒暑。可惜瓷器店亦隨著外公的離世而結業,連這我們懷念外公這老頑童的地方,也和他一樣,離開我們。
「餓了嗎?到冰室『醫肚』好不?」媽媽對肚子開始打鼓的我說。
甫到達冰室門前,卻只見室內一片寂靜,空無一人,門外貼著告示:「光榮結業,感謝四十年來的支持!」
正當我和媽媽一臉詫異時,有一太太上前向我們說:「唉!冰室剛昨天結業了,你們來遲一步啦!」然後搖頭嘆息地離開了。
猶記得我還是幼稚園生時,因先生稱讚我乖巧,嘴饞的我乘機向外婆撒嬌,嚷著到冰室吃西多士,喝菠蘿冰,我曾瘋狂到每天都拉外婆到冰室「嘆」下午茶,物極必反,結果得了咳嗽和發燒,自此媽媽向外婆下禁令,不准再到冰室。這禁令,一下便直到現在。
雖然對這冰室的印象模糊,因為那已經是唸幼稚園時的事了,但西多士和菠蘿冰一熱一冷的完美配搭,那刻印在腦海的味道,只此一家獨有,沒被歲月的洪流沖淡。
冰室旁是一間藥房,尚記得那時我唸小學二年級,外婆接我放學後,偶爾會到這藥房買藥油。有一個年輕而又眉清目秀的店員哥哥,總愛逗我聊天,也許是我矮小而又胖胖的身形,再加上呆愣愣的樣子,在他眼中顯得很可愛。
每次來到藥房,他都愛半身伏在那透明藥櫃上,彎著身子對我說話,說的都是無厘頭的話題,例如「你在哪兒上學?」﹑「平日喜歡做些甚麼?」而媽媽曾向我說:「對你說話的陌生人都是壞人,你切勿不要理睬他們,若他們請你吃糖果,千萬不要接受。」我只懂睜大眼睛看著他,被他這樣熱情的表現嚇倒,卻又被他迷人的微笑吸引,目不轉睛地凝望著。
有一次,他真的給我一顆糖果,單著眼向我微笑,說:「請你吃糖。」
我起初不敢接受,外婆便說:「傻妹,哥哥請你吃糖果,快謝謝哥哥。」
我想:既然外婆開口「維護」他,他應該是好人來的。於是接過糖果,「謝謝哥哥。」
那糖果和他的笑容一樣甜,我回他一個甜絲絲的微笑,表示糖果很美味。
這種甜蜜的味道,叫腦海浮現起他一貫的溫暖笑容,那種味道,彷彿湧現到味蕾間。
此刻我凝視著半關的閘門,只得一陣陣的慨嘆。
自從搬離這舊區後,每到藥房,我都遇不上像他般親切風趣的店員,每次都是沉悶的機械式交易,難道「人情味」,真的要在舊區重建後,變成「集體回憶」?
「在想甚麼?想得如此入神?」媽媽問。
「沒有。」我才回過神來。
「天色已晚,你肚子也餓得打鼓,回家吃飯了,好嗎?」她再問。
「嗯。」
再見了,舊區老店們。
我的,老朋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