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夜時份,平日總是鑼鼓喧天的西洋菜街剎那萬物歸靜,只有一些細碎而斷續的摩擦聲。允行用手拖行粗麻繩綁成的紙皮,聽起來像是小蟲伏行,兩側的高樓大廈像要把這陣寒意
壓得愈細、愈尖。深夜裏,睡在店鋪前的露宿者只能抓緊數張單薄的報紙輾轉反側;清潔工正忙著清理人群留下的髒亂;少數族裔的小孩在繁華過後的大街尋找可以變賣的東西,以求填補破碎的生活。低下階層的活動襯托出城市繁華的痕跡,五光十色的霓虹燈瞬間變得黯然失色,我的心也被這陣落寞而困頓不已。
我初次以老師的身份進行家訪,亦是第一次在深夜來到西洋菜街。一波又一波的震撼如海浪撲來,我從來不曾想到在這個發達的城市,還會有這番貧窮景象。從小於小康之家成長的我,又怎想到同處一隅,會有一群人正在經歷我無法想像的慘況?
穿過無盡的樓梯,我來到允行居住的家,他與步履蹣跚的外婆相依為命。破爛的牆壁暗黃而帶點發霉的味道;儘管沒有家具,但這裏一不小心仍會狹窄得摔倒在地,留下傷痕。他們為了省掉電費,長期把家中處於黑暗的狀態,猶如他們的心,長期被資源不足的黑暗籠罩與吞噬。允行的外婆不敢直視我,露出絲絲歉意,為他們捉襟見肘的生活過意不去。
允行此時在旁邊的櫃子像翻寶箱地尋找著,骯髒的雙手爬滿青筋,指甲邊緣纏滿了黑垢。多番翻找以後,他雙眼寫滿期待,在櫃子的深處掏出一個杯麵,戰戰兢兢地倒下熱水,我凝視著他的喉結隨著嚥口水的動作骨碌地動了一下。雙手捧著那「美食」,臉上堆滿如獲至寶的神情,彷彿是在飢腸輾輒之際遇上了九大簋。允行把即食麵分開兩份,大的一份禮讓給外婆,自己吃小的一份。當我看見他們快要把即食麵塞進嘴巴之際,我忍不住把他們手上的晚餐推翻在地。
「我的天啊!你做什麼呀?」外婆看著散落一地的即食麵,想向我破口大罵,我連忙解釋道:「不、不、不……」我焦急地翻找口袋,把鈔票全部塞到外婆手上,「你用這些錢買些熱飯吧!你的孫兒辛勞了整天,別要吃這些所淨無幾,又不健康的東西了……」外婆這又明白我的好意,卻不想接受,以我只是允行的老師為借口多番推卻。我生怕他要淪落至在街頭撿飯盒,強要她領起那些錢,爭鬧聲引來了左鄰右里的關注與圍觀。外婆見愈是人多,愈是面紅耳熱,又苦被我拽住雙手,「你若嫌不夠,我還有、我還有……」語間,我在口袋抖出一個個零錢,逐個逐個放到她掌心,也許這個動作和群眾壓力刺激了她,她惱羞成怒,將我的零錢擲到地上:「把我當成什麼人!我再窮也會自食其力,我不是受人施捨的乞丐!」
見狀,允行與我暫時離開,他安慰我說:「不用太在意,善良的人很多,但要知道如何善良,還是要累積一些經驗。」
此時街上有一些社工與露宿者談天說地,當他們離去之際,他們將帶來的物資拆開包裝,藉言用不著又不欲浪費之名,將物資以轉贈的方法送予這些基層,他們也樂意接受。允行跟我解釋:「這樣做可減少尷尬,基層市民大多欲自食其力,若以施捨的方式給予,或是直接以金錢援助,會傷害他們的自尊,反被拒絕。反而,以朋友方式接近,以輕鬆的話題建立信任,再以巧妙的方法釋出善意,可更容易讓他們接受援助,改善日常生活。」允行此刻文質彬彬的言論與他平日到搗蛋淘氣的形象南轅北轍,被問到此時,他只是笑了一笑,稱:「就是為了掩飾真正的自己。我寧願他們只當我是頑皮,也不願意他們假腥腥地援助,甚至歧視我這個低下階層。」
允行欲以開朗的形象掩蓋不堪入目的生活,但他身上的傷痕始終無法復原,因為這些痕跡代表他難以脫離貧窮的監牢,以及遭受他人的冷眼。
我曾經以為,為基層市民提供金錢是最實際的方法,反沒想到這番美意,卻只是我的一廂情願。我們偶爾會不自覺地站於高位,不自覺地以上而下的方式給予對方憐憫同情,誤以為對方必然要認同,卻因為想得不夠仔細,照顧不了受助者的情商,反令他們難堪。行善也要講究方法,要能真正幫助對方,不是先為主入將自己想要給予的強贈對方,而是代入其處境,了解他們真正的需要,再選擇適當的方法,才能友善釋出善意,為對方所接受,否則一切終成徒然。如此,我們才能感受真正的助人為樂,非圖求回報,非要人盡皆知,非追求自身滿足,而是在助人之中獲得心靈富足,從助人中得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