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態龍鍾的我穿著一雙破爛不堪的鞋子,不疾不除地走在乾渴得要命的土地上,向前方一片死氣沉沉的森林走去,一路上捲起黃塵滾滾。
這是一個人類社會已經末落的時代,統治這片土地的,是隨處可見的頹垣敗瓦和森森白骨。
將這世界的繁榮奪走的,正是那場災難。
踏進荒涼的森林,看見一墩又一墩的樹樁,以前是翠綠高大的大樹。我還年少時,我是怎麼也沒有想過它們有今天的光景;那場災難前,我只知道我再來時這裡會「面目全非」;卻從沒想過,它們生氣勃勃的模樣,隨時都會變成過去的回憶。這麼多年過去了,我再來探望它們,只能看見它們垂死掙扎的樣子。它們彷彿在和我說話:在嘲笑我的天真、愚蠢,笑我被人們的甜言蜜語所騙,笑歷盡滄桑的我不會分是非黑白;在憎恨我的無情、忘本,恨我在它們處於危難時袖手旁觀,恨我忘了是誰造福了人類和自己。從樹樁褪落的樹皮,更是流著珍珠般的眼淚向我哭訴它們被骨肉分離的痛苦。它們的聲音在我腦子裡迴盪,像孩子般無助的我緊握拳頭,飽經風霜的雙手流出血紅色的種子,掉在地上,種出一朵朵血花,把澄黃的大地染得血紅。那些流出來的鮮血,不就是那些樹受人們虐待而流出的嗎?想到此處,無論是自己的內心還是肉體,都是一陣劇痛。
漸漸地,我靈敏的嗅覺從那濃鬱的血腥味中聞到了一陣惡臭。我挪著千斤重的大腿,還有那流乾了血的雙手,向惡臭的來源走去,看見一條被染得墨黑的河流和一些在河流兩旁的枯草。它們慘不忍睹的死狀,是在和我說話:訴說它們曾經幸福美滿的生活——透明的藍綢子在滋潤乾燥的大地,為兩旁翠綠的布和人帶來無盡的生機——被那些曾經天真爛漫的小孩所變成的沒心沒肺的人類,日日夜夜灌下致命的毒藥,而見證這一切的我,卻更是推波助瀾,讓現在剩下的只有一條墨黑的綢子和兩大塊黃布。
正當我想起小時候活潑可愛的自己在水戲耍的那段時光,卻被一陣刺耳的聲音硬生生地拉回現實。是誰在說話?是那墨黑的綢子和兩大塊黃布在說話。它們哀怨的呼叫,是在跟我說,它們厭棄我;厭棄人,也厭棄人的貪新忘舊;也厭棄人的忘恩負義,更恨人冷酷得像冰,聽不見它們絕望的聲嘶力竭;更恨人無情得像火,把它們消滅得不留半點塵埃。這殘忍的一切讓我感到無比自責,面對無助的它們,我流下了慚愧的眼淚,眼淚變得玻璃一樣脆弱,掉在染得緋紅的地上,碎掉了,灰飛煙滅。我怪自己所犯下的滔天大罪,怪自己傷害了無助的它們,怪自己現在卻只能為它們流下眼淚。
在烏雲密佈的天邊上,一隻舉翅高飛的禿鷹變得清晰可見,它在某處上方盤旋,然後慢慢地降落。我向它所在的方向走去,看見它在啄食一隻剛死去的羊,羊的上半身還沒怎麼腐爛,下半身已被啄剩了骨頭。羊死時瘦骨如柴,顯然是餓死的,羊微腫的眼皮裡嵌著兩隻枯澀的瞳子,是雨夜的街燈在閃著淒清冷落的光。它的雙眼在跟我說話:控訴我的霸道無理,猖狂地侵略它們的棲息地,讓它們流離失所,沒了家園;控訴我的毫不知足,未曾一刻嘗過飢餓的通苦,卻身在福中不知福;控訴我的不擇手段,為了達到目的,不顧動物的感受和安危和感受。它又跟我說生前和同伴顛沛流離的經歷,動物之間的互相殘殺,臨死前的餓、渴和痛楚……而人類為了土地發展,為了一己私欲,把動物們推上前往死亡和滅絕的道路。羊的屍體被禿鷹吃了個乾淨,禿鷹吃了個飽也滿足地飛走了,可那失神的雙眼在我記憶中依然歷歷在目,我也無法忘記羊生前對人類的怨恨,且那雙崩掉一隻而佈滿鮮血的羊角,就似在告訴我人就如惡魔一樣邪惡,讓我感受到羊死前對人的恨意綿綿,不禁厭惡人的內心竟然是多麼醜惡,也厭惡人在美麗的包裝紙下所藏著的黑暗一面。
其實,引起這一切的大災難,難道不就是人類的自私自利嗎?人類破壞了生態鏈的平衡,結果自食自果,接踵而來的天災人禍令到人類瀕臨滅絕,但受到人類傷害的生物卻是無辜的。我悔恨我當初盲目地成為支持建設新市鎮這計劃的重要成員,卻沒有想過計劃實行後帶來的後果,更沒有為受影響的生態環境著想過。大自然和人類是唇和牙齒,唇沒了,牙齒也沒好下場,兩者互相依靠。如果一切能夠重來,我再不會支持那一次計劃,而是為大自然的生物發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