某村屋中，數百呎的單位裡，放著一張搖椅—藤製、手作、復古、殘舊，那就是我。

此刻只剩下我，周遭空空蕩蕩，沒了以往討厭的雜沓，就似剛撤走的兵隊，只剩下一堆棄置物，和陣陣蒼涼的空虛。我默默坐在窗戶前，窗簾也卸下了，只留下一扇敞開的窗。和煦的陽光從外斟進來；我看見藍天似青海，雀兒在液態的大氣中泅游；而風，似他的手，雖然粗糙，卻溫柔而親切。輕輕地、暖暖地、慢慢地，撫摸我的手。

而我在這種虛想中，竟然聽到了一把聲音。很熟悉。「我在哪兒？」「以後這就是你的家囉！」這沙啞的嗓音，很模糊，但我認得出，是老爺爺。

已經十年了，是的，十年了。

記得當年，我倚在家具店鋪的窗戶旁，乘涼。老爺爺撐著木杖，蹣跚而行，走了過來，買家當。「我想買把椅，能椅著睡那種。」「嗯……木製的，合意嗎？」老爺爺瞥了一眼，又問：「多少個錢？」「五百。」爺爺眉頭蹙了蹙，說：「太貴了，不要不要！」「這是舶來貨喔！」他似乎沒聽入耳，瞄向我這面，指著我，說：「藤椅，幾多？」「這嘛……一百五，粗糙貨而已。」我有點不爽。「這就把，畢竟手工。」

這就是我跟老爺爺的美麗邂逅。幾天後，我就入居老爺爺位於鄉郊的村屋，坐在窗口那旁。「以後這就是你的家囉！」老爺爺對著我自言自語。這裡很混亂，彷如晚飯後的杯盤狼藉；舊式電視、無線電、小餐桌、還有一堆無用的東西，和莫名的寂寥—獨居，子女不在、伴侶不在、愛寵不在。

那天以後，我就成了老爺爺的伴。簇擁在雜物中，他躺在我懷裡，就更像他擁著我：四處寧韾，虛幌隨風搖曳，他冉冉倚下來，感受到那粗糙的體溫；手靠在我手上，撫摸著，輕輕地、暖暖地、慢慢地，搖啊搖，漸漸深睡，心感愜意。

看電視節目時、聽無視電時、閱著報紙時、吃著粗茶淡飯時，也愛搖著、搖著。久而久之，我髒得很，充斥著老爺爺獨特的「香味」，但老爺爺知我不可濕水，沒理會，我卻滿意這種漠視。

我的腳破了，傷了，老爺爺在外找了些不知名的草，躬下腰，十八般兵器齊全，為我的傷拼命修補。他是救治的醫生嗎？不，是七十多、年華漸遠的老爺爺。

有天，兒子來探望老爺爺。甫進屋，就注視著我，說：「這是甚麼？又霉又髒！」我氣了，但老爺爺更氣，說：「不准這說！他每天陪我睡覺，你有過？」兒子無奈。兒子離開時還凝了我一眼。他是辯護的律師嗎？不，是七十多、年華漸遠的老爺爺。

就這樣，某年、六百週後，老爺爺在我懷中搖著搖著，風吹著，很涼爽，又陷入夢境，且跟隨兔子走進仙境中，找瘋子下棋沏茶，樂不思蜀，一去不返。家裡空了，涼風停了，陽光冷了，心頭沉了。讓老爺爺安心睡眠，是我最幸福的事。我的藤，是編織著老爺爺的不空虛，是編織著老爺爺的生活，是編織著老爺爺的夢與想……是的，這是我的光輝歲月。

畢竟十年了。十年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