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亞灣核災難至今已發生了半年,我看著醫院外的街景,手不斷地發抖,杯裡的熱可可瀉在西褲上。
「糟糕!」我連忙從口袋裡掏出手拍試圖抺乾污漬。我忽然停下動作,我看見一對擦得閃亮的黑色皮鞋映入我眼簾,我抬起頭,看到他凝重的表情,便知道大概發生什麼事了。
隨著他的腳步,我越走越快。他走到門前,我迫不及待地將手按在門閂上,他忽然按著我的肩膀。
「別急!你最好有心理的準備。」他說完後,方才推開門。
我透過門隙,隱約看到了妻子幸福的笑容,我心想他一定在惡作劇吧!
但是,當門全開啟的時候,我的胃不斷地翻滾著,「哇」的一聲全吐了出來。房裡的護士彷彿會預知一樣,手法純熟地清潔乾淨地板。我在袖子上胡亂地擦了擦嘴角,蹣跚地走過去。
「小柔!」我顫著抖地說。
「看!這是我們的寶寶啊!」小柔把嬰兒湊到我面前。
我硬著頭皮往孩子瞟了瞟,努力忍耐著想吐的感覺:兩隻眼連在一起,眼珠往相反方向看;沒有鼻子,只剩下兩顆小小的鼻孔,不斷努力地擴大收縮;沒有嘴唇的嘴,裡面的牙肉翻了出來。我把視線向下移:三隻手,一條腿…
我吃力地靠著扶手,上氣不接下氣。
「黃先生,你沒事吧!」剛才替小柔接生的醫生跑了過來。
我搖搖頭,緊握著拳頭,掉頭漫無目的地走了。
一星期後…
「醫生怎樣說?」小柔把寶寶放下,向我追問。
「他說,小孩的內臟很多都有問題,尢其是心臟,恐怕活不過三年。此外,他還說可能要他長期住院,以便檢查身體狀況,但恐怕要花很多錢。」我握著手,一口氣說了出來。
「不要緊,我們不是在銀行有一筆退休金嗎?拿它來做醫療費也好。」她緊張地說。
「不!那可是我們辛苦儲下的錢,絕不能用的!」我激動起來,拍了拍桌子。
小柔連忙嚇得抱起寶寶,退後一步。
「小柔,聽我說,我不是故意的。」我放輕了聲,「聽我說,我們不如放棄這孩子吧!」
她呆了呆,「不,不!小超可是我們的孩子哪!他很可愛,你怎能這樣對待他呢?」她緊緊地抱著那孩子。
「不然怎樣?你看他,什麼都不像,你還說他可愛?我實在忍受不了!每天回家,迎接我的,不是一個正常的寶寶,而是一個醜陋的怪物!看到他的臉,簡直想吐!」我憤然地說。
「啪」!一記耳光打了下來。我驚愕地看著妻子,摸摸發熱的臉。
「醒了沒有?這樣的話你也說出口,他可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哪!小超是我們的寶貝!」她停了停,「對,他是很醜,但是,你可不要忘記,那是因為輻射,孩子才這個樣子,這不是他的錯,你不能這樣罵他!」
「隨你怎說!」我掉下這句,頭也不回地離開家。
天氣開始轉冷了,街上寂靜無人,我在公園找了個椅子坐下來。
我看著暗淡無光的寒月,不知如何是好,只感前路茫茫。我把領口往上拉,揉搓著雙手。
只從孩子生下來後,我每晚幾乎睡不著覺,一閉上眼,便看見那張臉,在我跟前晃來晃去。大亞灣核災難後,香港經濟很差,每天回到公司,便看見一班同事被解僱,垂頭喪氣地收拾東西回家,令我很慌張,不知何時會被解僱。這些煩惱,一直揮之不去。
我揉揉太陽穴,合上眼睛。
由此至終,我認為我根本沒有錯,有這樣的孩子,以後的生活都不好過,精神上、心理上,都會很疲憊,壓力很大。況且,現在的孩子生不如死,每天和死神搏鬥,瀕臨死亡邊緣。如果不早日送他走,我們便越泥足深淊,和他感情越深厚,到時他死了,小柔便很傷心,我可不忍心見到她的哭臉!
我回到家時,已經午夜了。我趁小柔熟睡時,便抱起小超,把他帶到街上。
寒風吹過,我把他放在街燈下,然後便狠狠地走了。
我打開家門,小柔早已站在門口等我了。
「你帶了他到哪裡了?你把他怎樣?說話呀!」她向我大叫,眼淚流得滿臉。
她見到我沒有反應,無力地打著我的胸口,不斷豪哭著。我緊握著拳頭,彷彿嬰兒的餘溫還在我的手裡。
後記
一個清晨,我醒來,忽覺腳邊凍冰冰的,才發現有一個嬰兒的死屍躺在我腳旁,看到他的樣貌,恐怕又是一對活在輻射下的父母,不想要這個畸形的孩兒吧!
不久,便有一大班的警員圍著我這枝路燈…
思靈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