晚上,我沿西邊街那陡峭的小路行走,在茫茫街燈的陪伴下,別有一番感受。
這段路,一走就五十年了。
今天,我走過這裏,街道的角落有白燈三兩點,耳邊增添了一種令人百感交集的聊天聲。茶餐廳延長了營業時間,原來靜寂的街道上熱鬧起來了,夾雜了夥計那高亢的聲音:「叉燒瀨、鴛鴦飛沙走奶!」。
信步走來,鋪子白熾的燈光更是耀眼,吵鬧聲也隨之增強。茶餐廳映襯漆黑的上空,有如汪洋中的小島,薈萃了各方的人,蘊涵了一份難以捨棄的人情。走到鋪子前面,看那塊牢牢鑲有「茶餐廳」大字的橫匾,就如同客人守護茶餐廳的那份熱誠衷心,永不泯滅。
走進鋪子,眼前便是一個大熔爐,不論是年過花甲的老街坊,還是早已遷居的稀客,都聚首一堂,無所不談。緬懷過去的歡笑聲中包含了那麼多的開懷、回憶,但背後卻忍住了多少唏噓和無奈?「夕陽無限好,只是近黃昏」。歡聚的時光是多麼的暢快忘懷,然而道別一刻的依依相戀,又是無法言喻的感慨惆悵。一個個「蛇竇」,也就這樣見證了香港的盛衰變遷。
「是你呀!一位這邊!」
茶餐廳夥計的叫喊聲,我也聽了五十年,是熟悉的、親切的、溫馨的,也帶著一份濃厚的人情。這夥計做了這麼多個十年,臉上多了皺紋,說話混了沙啞聲。這些都是歲月飛逝留下的痕跡。
「搭抬!」
又是一聲吆喝。
我坐在長凳上,旁邊是一對伴侶,對面是三個地盤工人,我被擠得只坐上了半個屁股。在言談中,我得知這對伴侶不是街坊,只是來湊熱鬧,把握最後機會光顧茶餐廳。對面的工人是茶餐廳的常客,每天都在這裏開晚飯。他們慨歎:「這是我們的安樂窩,眨眼間又結業了,我們還到哪兒去呀?」
來到茶餐廳營業的最後一天,老闆決定跟夥計一起幹活。
我舉手揮了幾下。
「係!」
「咕嚕肉飯、凍檸茶小甜。」
夥計的原子筆在小簿上馳騁,像狂風刮起沙塵般,也像時光般,在人間畫下幾筆便逃之夭夭。也許,夥計迅疾的筆法也是人生的示吧。
這天,老闆打開了話匣子,繞到哪裏就說到哪裏,展露對茶餐廳的留戀之情。
「唉!生意難做,租金飆升,老字號都挨不住了。」
老闆平日只懂坐在一旁嚐咖啡,沒有甚麼興致跟客人說話,今天難得一見他這麼健談。
「很忙吧—你的嘴巴……」我說。
我和他談了一會。食物也送到我跟前了。
咕嚕肉,本身就是酸酸甜甜的東西。回憶也是如此,有酸有甜,夾雜著無限的感觸。尤其今天,百般滋味湧上心頭,令人忘懷。甜蜜,是在這小小的鋪子裏,撒下無數美好回憶的種子。眼見這些種子發芽成長,就如同我們在這裏醞釀的感情和回憶與日俱增。舊的回憶,似是植物的根一樣愈來愈紮實;新的回憶,似是植物的果一樣愈來愈豐盛。在茶餐廳這僅僅幾百尺的地方裏種下如此美好的回憶,是甜蜜。酸澀,你是甜蜜的相對。當美好的回憶到了最後一刻,綻放最美的光芒,你就來了。就在這茶餐廳的生命走到最後一個時辰,我不禁感到一番心酸。而這種酸,往往是最難忍受的。那就是你把自己親手栽下的植物連根剷起,使之消失,只能永遠留在你的心中,是酸澀。
畢竟,這些食物經過味蕾後,還得中和一下,作為飽受甜酸交集那刺激後的補償。一杯凍檸茶,把心裏的不歡和惆悵以最冰爽的口感一掃而清。檸檬的酸,抵消了回憶中的甜;糖漿的甜,抵消了回憶中的酸。心情平伏了,我已沒有被那難以磨滅的牽掛糾纏著,反而想開點了:在茶餐廳這裏的事為甚麼顯得特別美好?是記憶猶新嗎?不。是記憶長久嗎?不。是我沒有別的回憶嗎?不。是因為事情完了,不回來了,所以才顯得特別珍貴。
飯後,老闆告訴我如果茶餐廳在別處再開業,一定要再光顧。其實,把這段回憶一直延伸下去固然是好事。不過,如果茶餐廳真的要結業,那倒也不壞。以往在茶餐廳裏的回憶,是不會回來的,也正如回憶本身的意思—過去了。
但願這般美好的回憶永遠留在心中,成為腦海中永恆的片段,作為時代變遷的印證。茶餐廳的人情味一直在街坊的心裏迴盪,在舊西環的歲月中流連,在香港一頁頁枯黃的歷史旁邊劃上舉足輕重的一個小勾。
跟街坊、夥計和老闆道別後,我不甘回首再看那陪伴我長大的茶餐廳,乾脆回家去了。
在一排排金黃色街燈的背後,遺下那歷久常新的記憶,在意猶未盡的回憶中寫下新的一頁。
茶餐廳,再見了。
你陪伴我成長的每一個片段,我將會銘記於心。
舊區的老店,就是這樣,守不,捉不住,只能浮現在我們的腦海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