晚霞如帆布悄悄落幕，將黑夜的輪廓勾勒、描摹。那樣的夜空，特別澄清。夜是凝結的，將所有畫面聚焦。我在大廈天台上俯瞰一輛輛彷如螻蟻的汽車，亮起車頭燈，炫目的光線似是在譜出一幅瑰麗的圖片。

距離畢業不足一週，終於能從不可開交的生活攢一點空間給自己。渺小的我靜謐地觀察著，享受著片刻遠離煩囂的寂靜。有時候我會想：假若世界的主宰允許，一切重新開展的話，生命會更美好嗎？

回望中二那年，生活彷彿一片鳥啼鏗鏘，美不勝收的景象。下課後只要用心做在功課桌前書寫，就能聽到哥哥的讚美。生活無憂無慮，別無掛牽，只要做好本分，就能成為家裡的寵兒，讓眾人疼愛。

從他輟學那日，一切戞然而止。

那天從學校回來，喜孜孜地想將剛接到傲人的中期試成績單遞給哥哥，希望他能讚賞我一番。甫踏入家門，滿地的啤酒瓶便讓我心裡冒上數萬個問號。哥那片深啡色劉海，遮蓋了深邃的明眸；臉頰上還熱燙的淚痕，讓澄明的眼珠變得渾濁。

哥哥從小在我眼中就是一副威風凜凜的樣子，由童年時兄弟倆擺起姿勢，搶著當蒙面超人開始，他一直就是我心中的領導。為何他會如斯懦弱，以淚水去展露他的軟弱呢？

那天震撼的畫面迄今仍在我心坎裡揮之不去，像夢魘般魂牽夢繞。那刻，就像把童話故事的棟樑給摧毀，將從前幻想的一切毀於一旦。自此之後，我再也沒看見哥哥光潔無瑕，乾淨斯文的那一面……

他為了要讓我繼續讀書，執意停學，幸虧他做事勤勞，而且獲好友介紹，便不須勞苦地從事勞動工作。可是，每天不斷上班後持續做兼職，讓他壯碩的臂彎不復有力，臉上的烏雲掩住了他的笑顏。那讓我敬仰不已的哥也不復存在。

從他被逮捕的那日，快樂蕩然無存。

從考場回家，我紅著眼眶，自私地罔顧哥哥的初衷，破口大罵，責怪他讓我考試表現不佳。我哭喪著臉，好不理性地逼迫他離開。他的臉龐再次浮起紅暈，眼睛的紅筋畢露，抿著嘴，咬緊著牙關，好讓淚水不洶湧噴發。任憑我捶打他的身體，孩子氣的發洩，他仍然默不作聲，用行動饒恕我的幼稚。但那時候，他的舉措在我眼中只是脆弱的表現，我便越發憤恨，將怒火不節制地投射於他身上。

吵鬧過後，我們冷冷地過上幾星期，然後他悄悄地搬離了家，一聲不吭地從媽媽跟我的生命中消失，如同橡皮將筆跡刷走，不留一絲痕跡。媽媽日漸瘦癟的身軀讓我心裡好不難過，愧疚從此存活在我心底。他每個月總會將一份相當的金額寄來家中，加上母親跟我的兼職，生活拮据但總算過得不過不失。偶爾他會寫一封信，草草交代了自己生活的點滴。

而他不知道，其實我一直都看著他。

他離開的一星期後，我從他中學的朋友得悉他搬進的劏房地址。有空的話我會在街上看著他——穿著襯衣，憔悴的面容讓人難以聯想他曾經青春活力的氣息。可是，我一直不敢靠近。畏懼亦然，同情亦然，總教我無法再次面對從前嚮往的巨人。我這三年來就一直默默地註視著他，有時候我堅決地渴望走前一步，和他相認，邀請他再次跟我們生活，但礙於面子，我依舊沒有踏出那一步。

日子平淡如水，生活乏善可陳。失去哥哥的日子，暗淡無光，媽的身體也日漸變差了。悲傷逆流而上，讓我們快樂的泉源枯萎。

還記得，小時候爸爸出門前總愛摸著我跟哥哥的頭，反覆叮囑哥哥道：「要好好照顧弟弟。」也叫我要聽哥哥的話。那時瘦小的我總會握著哥哥的手點著頭答應。殊不知，原來我從未履行自己的承諾。

此刻，仰望著星光黯淡的蒼穹，握著手中的畢業禮門票，還有幾枝啤酒，惆悵的氛圍油然而生。我上學的一切費用都是哥哥工作可以為我存下的，我卻竟然將哥哥推進地獄的深淵，讓他永不超生。我討厭如此自私的自己，竟然懦弱得不敢承認自己的罪孽。

夜是凝結的，就如我的思緒一樣，把眾多的紊亂的回憶結合。我厭倦了這樣的感受，每每夜紛至沓來，悲傷就洶湧而至。

這麼多年了，一切的紛爭憤恨都應隨著消逝的歲月淡忘，何不由我開始呢？

我想，他從小就是我們的幸運星，有了他，快樂和好運便會隨之而來。只要哥哥回來跟我們團聚，一切的傷痛就會撫平，苦澀也會淡忘。

我握著手中的門票，似是找到了一個答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