搖籃中的哭聲依然淒凌,似鳥啼,似大象的悲鳴,也似聖潔的天使在頌唱,而我便是在黑夜中虔誠禱告的信徒,求她赦免我的不勇敢、我的猶豫、我的罪。
「發什麼呆呢!快餵啊,晚上還有一群富豪來看表演呢!」男人粗鄙地嚼著手上的白麵包,唾液隨罵聲噴灑而出,淹死了聖明的天使,他是我的上司。
「可是……那是小惠…….」空氣中腥臊的屍氣令我不敢大口呼吸,我頓了頓,再吐不出一字半句。我無法說服自己拾起那具血肉模糊的鸚鵡屍體,更不可能讓牠變成別人的盤中餐。
「可是什麼可是!牠都死了,當然要揸乾牠的營養。誰叫祂不聽話呢?」男人冷笑一聲,摻雜了幾分勝利者的自豪。一陣嘔心再次湧上心頭,不是因為那股屍臭,而是人類醜惡的嘴臉。
「聽話?一隻只有幾個月大就被剪了舌的鸚鵡,被不斷抽打、軟禁、虐待,你要祂怎麼聽話?」我的心臟似被握緊了,疼得喘不過氣。
怎叫人不心痛呢?祂有着七彩的羽毛,卻被困在籠中,只能透過狹縫看藍天;而我也被困在了生活的柴米油鹽中,兩個籠子牽上了條名為「共鳴」的線,祂成了我最好的朋友。
小惠是我的底線,卻不是唯一的導火索。
那一刻,腦海中浮過無數朋友受虐、死去、腐爛的畫面。一股複雜又矛盾的情緒聚集到拳頭,想揮向那層掩蓋真相的窗戶紙,讓惡魔們為小惠陪葬。那是我第一次如此接近崩潰,竟有些破罐子破摔,大不了辭職的勇氣。
可是,衝動終究淹沒在家庭的責任中,我是個要養家糊口的懦夫。同時,年紀老邁的他們要不就送到其他大國醫治,要不就安樂死,我實在放不下我的家人。
回家,我對着照片想了許多。還記得那時,大家都說小惠笨,一直不會說話,我卻為此慶幸,因為鸚鵡本不該沾上人類混濁的氣息。那夜,我卻夢見了祂第一次開口說話,那是一場惡夢。我不知道怎麼向小惠解釋我的矛盾和掙扎,我沒有勇氣面對我的朋友們。
我從抽屜裏摸出一隻充滿花痕的記憶卡,那是動物園的命脈,是我苦苦收集的證據。每個猶豫的晚上、衝動的片刻,我都會反覆揉搓它,欲公諸於世。
此刻,恨意和決心超過對失業的恐懼。我將記憶卡插進電腦,一個個血淋淋的檔案載着無數生命,每播映一次,痛苦便重演一次。鞭子抽在朋友身上,也在反覆蹂躪我的良知。
我不敢再看,因為我清楚,總有一刻,我會耐不住心疼和良知的責備,艱難抉擇中選擇放棄家庭。淚水伴著極致的糾結灼傷臉頰,朋友由內到外的痛,我也算是嚐過了。
「怎麼,又睡不著嗎?」妻子溫柔的環抱我。「小慧死了。」我抹了抹眼淚,哽咽着說。妻子沒有回話,怕是不知道怎麼安慰我。「老婆,如果我辭職,讓得起家庭,又或者……到第二個國家做飼養員,你會恨我嗎?」
她靜默片刻後,露出釋然的微笑「你終於肯問我了。不要將家人置於正義的對立面,我們該是助你吹散烏雲的風,而非大霧。去吧,勇敢地面向了人類最原始、最純淨的良知!」說罷,妻子遞給我一張信紙和信封,而上面早已赫然寫住收信地址———-香城電視台新聞組。
妻子似乎早已知曉我內心的糾結,甚至為我準備好了材料。我有些詫異,但轉念一想,她是最愛我的妻子,是陪我同甘共苦的糟糠之妻,怎可能無法洞察我的異常?
我把記憶卡裝進信封的那一刻,妻子深深地擁着我,所有痛苦、糾結、愧疚都融成了一攤淚,滲在彼此的衣衫。
信寄出了,我辭職了,也自由了。我不再需要為違背良心的事作嘔,不再是旁觀朋友受難的緘默者,我走出了困局,不再迷茫。
1988年雅典奧運會開幕禮,千隻象徵和平的白鴿被放生,牠們衝向蔚藍的天空,卻在那一剎,諷刺地,被火炬的烈焰吞噬。自那以後,這項儀式就被取消了,人間再沒有傳來一聲白鴿慘烈的哀嚎。潔白的羽毛被染上血淋淋的紅色,祂們是烈士,煽動着翅膀,撥開烏雲,讓明月照亮往後的白鴿。
我想,若我以棋身入局,能勝人性之暗半籌,救朋友於水火,便是當一回白鴿也值了。
「香城動物園虐待事件持續發酵,大批市民聯署討伐,涉案集團將面臨法律制裁。但本城未有充足資源應付大量動物,他們將送往鄰國醫治。」新聞播報擲地有聲,吹散烏雲的風成了。
如果拯救朋友,為他們帶來的後果是「流放」,那我願意共同承擔,隨他們到天涯海角,照顧他們直至每一寸傷疤好起來。
我抬頭,明月依然躺在哪裏,銀霜灑在我的腳下,是那鐵籠的碎片。回看,原來我心早已如明鏡,映出不值錢卻珍貴的良知。
我的朋友呀,烏雲散去了,你我都自由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