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活於輻射下……
咯咯咯——「露仁,吃飯吧。」媽媽顫抖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。
我靜悄悄地坐在書桌前,透過緊閉的窗戶,凝視遠東北方的騰騰煙霧。它們緩緩地、互相絞纏地攀升;它們幽幽地在上空冷看亂世;它們肆意地譏笑愚蠢的人類。我的思緒在腦海裡左穿右插,前後翻騰;我身體的每一條神經都繃得緊緊的,仿佛要斷開;我心裡的暗湧一浪接一浪地拍打全身的經脈。夜幕低垂,房間一片漆黑。我堅持不開燈,不要可惡的電力,更不屑那導致核災難的大亞灣發電站。
我回頭一看,媽媽已拖著沉重的腳步走開了。客廳的燈光滲進房間,不知道是我眼花,還是甚麼,我竟看見地板上遺留了三滴淚滴。燈光照得水珠晶瑩剔透,閃閃爍爍。驀地,淚水一湧而上,在我的眼眶里直打轉。我努力撐大眼睛,不允許那豆大的淚水掉下。我不知道為何這樣,或許是地上的反光刺了眼睛。
我好不容易帶著異常滯重的軀殼步出飯廳。剛好,父親剛踏進家門。
「你們有沒有不適?門窗關緊了嗎?」爸爸給了媽媽一個擁抱,摸了摸我的頭。
眼見丈夫回來,媽媽就像得到了慰藉,伏在爸爸的肩膀上嗚咽飲泣。爸爸宛如哄寶寶般輕拍她的背部,小聲地說:「沒事的!沒事的!」
這頓晚飯很豐富,有蝦、有魚、有雞、有菜。然而,我卻覺得這是最後的晚餐。也對,趁食物還沒受到嚴重的輻射影響,有得吃就吃。遲些日子,恐怕連鹹魚、豆腐也不能吃。這頓晚飯,我吃得很慢。每一口都只吃數粒米飯,一小塊肉,食物在口裡反復咀嚼,最後才依依不捨吞下去。父母都不發一言,整個房子就只有咀嚼的聲音,很冷,冷得空氣也凝住了。
飯後,窗外傳來滴滴答答的聲音。爸爸倚在窗前,眼神空洞,像是想著甚麼人生大事。一股綿綿的憂慮,就如窗外的雨,籠罩在心頭。
「我決定了,咱們去美國吧!」父親道。
我和媽媽還趕不及回應,那急促可拍的新聞報導聲音再次在耳邊徘徊。
「特別新聞報導,特區政府收到最新消息。由於大亞灣發電站洩漏大量輻射,方圓八十公里均收到輻射影響,香港已成為災區。傍晚七十三十分,世界衛生組織把中國、澳門及香港列入黑名單,除了禁止遊客入境外,并禁止居民出境到外國。」刺耳的新聞在房子來回蕩漾。
翌日,全港學校停課。香港經濟跌至谷地,比金融風暴、沙士還要差。各大街市、超級市場出現搶購潮。我和媽媽穿著政府派發的防輻射衣,戴著口罩便外出「打仗」、「購軍糧」。儘管香港人受過高等教育,但在生死關頭,還是揭露出人性醜陋的一面。食物先是漲價十倍,坐地起價。搶購時你一拳,我一腳。付款時,有的插隊,有的偷偷逃走。媽媽為免我受傷,命我在外等候。此時,驟雨從天而降。眼前,是迷茫的一片,雨點落在我的頭上、臉上,也打在我的心上,那樣冷,那樣沉,那樣痛。「哇」的一聲,壓抑已久的淚水如瀑布般飛瀉而下,如離弦之箭般奪眶而出。我對不能捉摸的未來失去了信心,再沒勇氣走下去。
媽媽出來了。她看見我臉上的水珠,目瞪口呆,分不出是淚水還是雨水,欲言又止。我一個箭步上前接過她手上的大包小包,便頭兒不回地逕自走回家,生拍她看見我紅腫的雙眼。
第三天,本港食物驗出輻射量超標五倍。世衛禁止香港出口食物。
第四天,各醫院陸續出現畸胎。所有母親都痛心疾首,死去活來。
自從大哭了一場那天起,我已很久沒跟爸媽說話。該怎樣告訴他們我的感受呢?父母能明白嗎?我坐在沙發發呆。當我轉身回房間時,無意中在書櫃里發現了表姐去年寄給我的書《海闊天空》。當時因忙著功課、考試,抽不出時間閱讀,後來更漸漸忘記了。如今,反正閒著沒事幹,我就看起來了。
子鶩患有先天性血友病,因輸入受污染的血製品,成為無辜的愛滋病患者。他經常進出醫院,故結識了一群血友病患者。他們不向死亡低頭,互相鼓勵,艱苦的奮鬥過程一一展現在眼前。
閱畢此書,覺悟我的困難是那麼渺小。子鶩患的是絕症,可說是被判了死刑。我雖然面對核災難,但政府不斷地搶修、協助,未來不是盡頭。沒錯,我害怕死亡。然而,生命之可貴不在乎期限,卻在乎素質。人總要有信念,路一直都在。
「啦啦啦……媽媽,我幫你煮飯!」
灰濛濛的天空,雨絲四處飄灑。可是,烏雲驟雨終歸裡去。抬頭細看怒放的木棉和洋紫荊,原來,世界那麼美好。放眼看去,海闊天空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