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在洗澡:水花本該柔而輕、瓜熟蒂落、順理成章地沖洗身上的油污,本該如瀑布般地長髮、珍珠鏈似的劃過我胴體的溝溝壑壑、跌宕起伏,直到被你們“如雷貫耳”的聲線玷污。
我隱隱約約地聽到我的姓名,是,我父母賦予我的名姓,被你們糙厚的聲帶不假思索地吐出。
聽不懂你們嘀咕什麼,我只能暗暗揣測、慢慢琢磨。
那天,扶著你們的掌上明珠奔跑,然後那貴重值千金的白玉軀幹轟然倒塌,眼角流下不和諧的血跡?鼻樑遺漏突兀的 疤痕?事後,你們推搡著:“沒事,沒事,原諒你”,高高在上,中指正正瞄準我的胸部,仰頭看見你們輕蔑撲滿脂粉的下巴,幾千枚震怒的飛彈般瞄準我薄紙似的內心。
嗯,還好,你沒罰我面壁思過,沒罰一個五十歲的老嫗面壁思過,痛改前非。
那天,為你們聚舊圍爐中的必需品——茶具擦拭塵埃,腳被你們心肝寶貝的香蕉皮所跌個踉蹌,下巴觸地,茶具傾斜,如幾百年塵封忽然洩了閘的洪水般奔湧而出,噼里啪啦,橫臥在我腳下。你們慌張跑來:“別碰,別碰,你掃地就行”,我成了寡婦祥林嫂,只是,不想再開口重複地老天荒的“我真傻,真的”。事後,捋一捋鬢角幾片雪絲,我踱步到工人房去。
嗯,還好,你沒罰我屈身一拜,沒罰一個五十歲的老嫗深深跪下,精明到用“不可以主義”開脫。
現在,耳邊嗡嗡作響的,不是語言,而是狼牙棒、鐵錘、弓箭刀槍一類,結結實實砸在我胸口,想將我活生生奴役,變成一隻只會汪汪叫,吐吐舌頭、搖搖尾巴的藏獒。
不,我不是狗。
浴室內濕氣瀰漫,熱浪蒸騰,頗有桑拿房的氣場架勢。浴缸內徐徐探出頭,想扯下掛在橫樑上的毛巾。可腳底偏偏踏上雲霧般翩翩起舞,之後將這五十歲的“賤骨頭”重重拋下。
還好,我五十歲,不是八十歲,手臂臨危受命,左右搖晃之中,還是穩穩地撐住浴盆的大理石。
我在匍匐。端詳自己,手腳並用以作支撐,頭腦低垂以為馴服,脊背拱起像一隻受驚的貓。
還挺像貓狗的,只是身子肥了些,長了些。
那天,無意翻閱大女兒的課本,見她睨視幾張交叉線圖,一問是什麼,才頓悟。
“經濟課學到的供應需求圖”,她說。
盤問下去什麼代表什麼,哪些變動,哪些波瀾起伏,哪些交叉演變,她才似笑非笑地緩緩開口。
她告訴我,這是香港的勞工數量波幅表。如果家庭收入下調,需求量就會顯著縮水,那樣,我不僅可能領取薪金的“半壁江山”,還有被辭的風險。
涼氣仿佛植入我的後背,心頭仿佛樹立一塊大石,啊,我的命運。
“你的命運掌握在我們這些人家的手裡”,她用流利的英文道。
浴缸邊做匍匐挺立狀的我,慢慢回想中學時的世界歷史課:
十八世紀中,夜黑風高的非洲西海岸上,一批批黑奴被鞭撻、被奴役、被抽打,排成長長的人龍,被鐵索纏身,動彈不得。木船前,黑奴整齊劃一地踏上踏板,像流水線前的玩具,像智力復活節島上的巨石陣,一個陣一個陣,而非一個人一個人。前面,是風大浪急、波濤洶湧的大西洋,面對不可預測的未來,黑奴卻無動於衷。洋流在上下顛倒,波浪在驚奇翻轉,寒流暖流交織,分不出來誰對誰。之後,到了富庶的美洲,他們進入宏偉的莊園,依然拱起貓一樣的背,在田裡插秧、種玉米、采水稻、耕耘;依然繃起胳膊小腿上的肌腱,撒汗於溝壑、勞苦於麥田,終身不得安寧。
人生的碰撞有如寒暖流的交錯合併,上了哪條流,就是一生。順著暖流,你會漂浮到長滿奇異果、毛利人任性蹦跳的紐西蘭,在火山湖中暢遊,在闊葉林中播種。逆著暖流走,你會漂浮到格陵蘭,靴子似的一大冰塊,積滿冷雪,漂遍冰山,既非大陸,也非島嶼,橫無邊際,縱無天涯,只有漫漫冰原,待你探索考掘。沒有熱帶的芒椰、沒有溫帶的稻田,任你在寒流將至時追夢,半晌,只留下一具塵封的尸骨,無人問津。
嗯,我意識到,自己變為課本中的一個註腳、一份交易所內的物品,任人擺佈。
折線圖就是我的一生嗎?
我如此“不會鬧事”,聽天由命嗎?
人們的需求控制不了我,商品的變動撼動不起我,我,承認自己,大聲宣誓,是一件特立獨行的名貴商品!
為什麼還匍匐著?為什麼還像隻聽人使喚的貓狗匍匐著?我昂首闊步地站起,打包衣物錢財,打電話給女兒:“媽媽回家了!”
萬里無雲的返鄉旅程,雖感受不到“坐地日行八萬里”的迅捷,可依稀依稀,朦朧朦朧,天燈亮了,幸福來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