頓時,我就起了疑心。趁着他們不為意,我悄悄溜進了餐廳,找了個位置坐下。
在我斜對面坐着的,便是王老師和一心的爸爸,這個距離,我只能勉強聽見他們說話。只見王老師嘴裏唸唸有詞,我試着模仿她的口形,猜度她在說些甚麼:「放心⋯⋯名額⋯⋯辦好了⋯⋯」
「名額?不會是指作文培訓班的名額吧?」我心中一顫,急切地想知道他們到底在說些甚麼,只是距離所限,加上餐廳環境吵雜,侍應四處走動,想故技重施也不行。我急得直冒煙,明明真相就在近在咫尺。
在我苦惱之際,靠窗的其中一台客人,結帳離開,空出的位置正好就在他們身後。「你們的飲品來了,」剛好侍應端了杯咖啡給他們那桌,老師接過咖啡並道了聲:「謝謝。」咖啡放下的同時,我已經坐在了她身後的位置。在侍應分散他們注意力的瞬間,我把握機會,順勢衝到了那空位。
一波未平,一波又起,我還未緩過神來,他們又開始說話。我急忙取出電話,稍作遮掩,開始錄影。這下說話是清晰許多,只聽王老師說道:「我不過美言幾句,令愛用功溫習,考得好成績,才是能參加培訓班的原因。家長要督促子女繼續努力。」
這一套「學生透過自身努力,終於成功,老師感到欣慰」的說辭,顯然是一副好老師的模樣,是不?儘管如此,窗戶的反射還是出賣了她。她說着那番話的時候,嘴角不住微翹,雙手按捺不定,目光全在那些首飾上,眼裏是能將一切吞噬的貪婪。
一心的爸爸喝了口咖啡,饒有興致地問:「你就不會為那考到同樣分數的女孩,感到可惜嗎?」聽罷,她冷笑一聲,撕開平常在學校的面具,露出一副大仇得報的樣子,揭露了一切的真相:「那是她應得的,之前特意在全班面前,指出我的錯誤,還要假惺惺地表現出『虛心求教』的模樣,害我丟光面子。我故意挑刺,不過是以牙還牙,她自作自受。」
她看了看手錶,跟一心的爸爸說:「時間不早了,我該回學校了。」隨即,她趕忙收拾首飾,把咖啡一飲而盡,動身準備離開。我連忙拿起一旁的菜單,遮掩自己的面貌。
待他們走遠,我才敢放下菜單。緊握正在錄影的手機,我只覺身子渾身發燙,雙手顫抖不止,怒氣彷彿就要從腦門迸發而出,但同時內心就像穿了一個窟窿,胸口疼痛不已,淚水不爭氣地從眼角流出——她根本不配當一名老師!到現在我也不曾忘記,有生以來初次受背叛,當時悲憤交集的感覺。
即使她有多無理,讓我有多不滿,我也不曾反抗,不全是因為對於權力的畏懼,更多的是,作為「學生」,對於「老師」的尊重和信任,這不是出於理性,有根據能證明她值得被信任,而只是單單因為她「老師」的身份——她是我的老師,所以我信任她——僅此而己。
直到剛才,心中某處依然認為,依然希望相信,她只是個比較嚴厲的老師,罰站、抄寫、甚至嘲諷都是其教學方式。然而,我親眼所見、所聽的捅破了這層窗戶紙,那句「自作自受」,更是掐滅了僅存的希望。她做的一切,並不是教導我,單純想報復我,僅僅為了那件小事。
她,只是一個心胸狹窄、自私自利的小人。
最後,我揭露真相,帶着證據告發了事件,兩人都遭到懲罰。如此軒然大波,培訓班的事自然不了了之。
每每想起此事,心裏總有一種複雜的情緒。倒不是感到愧疚,我一直很清楚,錯不在我,自己告發他們是正確的,只是我不禁會想:如果當時我沒有溜進餐廳,偷聽他們的說話,事情會變得怎樣呢?
建立信任,需要用很長時間;破壞信任,只在順臾之間。這件事後,我再不能發自內心、無條件地相信「老師」這類人——其實是任何人。正常交流沒有問題,但每當發展成較為親密的關係,腦袋就會強迫自己重覆那段回憶,原本充斥着快樂的內心,轉眼間被憤怒取代,繼而被不安佔據,由此開始一次次逃避、試探,直到他人承受不住。那次經歷,如陰影般籠罩着我,揮之不去。
人果真是矛盾的生物。處於謊言,往往會討厭其虛假,不顧代價地追求真實;得知真相,卻又被現實殘酷所嚇退,眷戀謊言的美好。我揭露真相,得到一個徹底交代,但付出的代價竟是想像不到的沈重,想到一生都要帶着對別人的不信任活下去,我又感到後悔⋯⋯哈哈,事已至此,多說無益。
如果我能有機會,重新回到那時,我會選擇離開,真相太傷人了——逃避雖可恥但有用。
我站在母校的門口,此時憤怒早已消去,眼眸裏的憎恨亦隨之煙消雲散,一切的一切,都落入了內心那個空洞,黑漆漆的,深不見底——那是個用再多沙石,也不能填平的空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