閤上雙目,稍整思緒,幕幕往事猶歷歷在目。記得好久好久以前,窗外一樣大雨滂沱,加上閃電交錯,暴雷轟轟不絕於耳,我瑟縮在被窩一角,看著窗外的大招牌劇烈搖曳,招牌的燈光忽暗忽明,有如殘燭,金鐵交加之聲卻似野獸臨終前沙啞的咆哮,不但令人驚慄,還冷冷的透出一縷哀涼。路人匆匆逆風而行,風雨縱橫之際,手中雨傘毫不管用,只得低頭冒著雨點無情鞭打。路上汽車風馳而過,濺起一大片白浪般的水花,管不得沾濕的是哪個不幸的途人。蕭蕭風雨中,年幼的我獨守寒窗,手中薄氈陣陣細抖,偶爾竄進半絲泠風,教人連打冷顫,一夜難眠。
雨,愈下愈細;風,愈來愈輕,周遭說不出的平靜,空氣卻是說不出的滯悶。聽聞,這是暴風雨的預兆。
呆望窗外,輕輕搖曳的招牌、緊緊鎖上的鐵閘、濁濁的氣味、昏黃的街燈、匆忙的路人,深水埗的時光好像停留在當日風雨中,十數年間,從未改變。轉首望向發黃了的相片,真的一切依舊,一切依舊,只是蕭瑟的夜裏再聽不見往日鼎沸的人聲。莫非,深水埗的深宵一直如此?還是,因為這是深水埗的最後一夜?
且住,或許不是舊區未變,或許細微些微的變動,我未曾察覺而已。仔細的看,在這推土機將至未至之時,其實舊區早已變了。天上星辰愈來愈明亮,我從不發覺,深水埗的夜裏原來黑得可以看到滿天星斗,在天幕上一眨一眨間彷彿透露著什麼天機。而鄰家的陽台上,不見衣衫弄影,但見空竹在淒冷的夜裏光禿禿的,清輝淺照,更覺孤寂。街巷尾補鞋匠的小店反常地下了鐵閘,不見皮鞋反射著柔和的月光,卻清楚看到鐵閘上的斑斑褐鏽。不單小鞋匠店的鐵閘上有鐵鏽,放眼全街,對街建於屋頂的鐵造小居、長年累月照耀道路的街燈、停泊路邊販賣小吃的手推車,斑斑駁駁的盡是鐵鏽,舊區老了。驀地,一朵朵息影巨星的美麗名字湧上心頭,他們不也步下舞台了嗎?也許,舊區也老了,一剎那的光輝不能照亮永恆,舊區也要步下歷史的舞台。
天尚未明,路燈漸暗,卒然,一閃銀光劃破長空,一聲平地驚雷,風雨驟然而至,雨勢之大,猶比銀河落九天。潛意識想一把抓住薄被,但卻什麼也抓不到。對了,被單搬到新居了。對了,今夜是最後一夜了。對了,我該走了。
拖著沉甸甸的步伐,我慢慢地、慢慢地步下那條狹窄的迴旋樓梯,眼中的餘光慢慢抽離我的故居,一步一步的踏上不歸之路,離開這片居住了十數年的故土。冒著冷冷的雨,心中卻泛起暖暖的感覺,我回首一瞥,揮一揮手,真的,連一片雲彩也帶不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