嗅著身上那揮之不去的菜市場魚腥味，悲滄的電流便宛如汪洋洪流禁不住溢上心頭。

錢包裡逐漸泛黃的照片成了在異鄉生活唯一的憑藉；綿綿不斷的思念竟是工作最佳的寫照。

我大抵累了。

星期天下午，本是共聚天倫的日子，但我只能在這兒格格不入地凝視著遠方親人的相片，默默地思念著。

遊人如鯽的維園，喧鬧得似是容不下我，即便身旁的都是同樣膚色的夥伴。在如斯酷熱的天氣下，我們仍在露天的地方無所事事。或談天說地、或手舞足蹈，自得其樂卻成為途徑的人們白眼不屑的對象。

我們正是香港社會中最低下的一群人。

曾經年輕的我們，在那潦倒不堪的國度嚮往著香港五光十色的生活。有的更甚擁有大學學位，仍然不顧一切到這兒當最卑微的族群，換取酬勞養活老家。

我恰恰是這類人。為了入讀大學，耗費了家裡的儲蓄。本打算畢業後發奮工作，靠知識改變命運，能回饋家人，最終卻成了最沉甸甸的負擔。因此，為了家庭，我毅然選擇了越洋工作，希望多掙些錢。沒錯，錢是賺到了，但自由和尊嚴卻像是被賣走了。

女兒剛才從菲律賓致電，她剛開學，似乎愉快得很。我們有的沒的搭著話，可她語調裡的陌生則像匕首往我心臟刺。打從心坎的痛楚猶像從《聖經》閱讀耶穌為世人贖罪，可悲可嘆！闊別家鄉迄今五年多，亦未曾返回瞧瞧。自從誕下女兒，我便隻身赴港打工。妳現在長得如何呢？像妳那不長進的父親嗎，還是跟我一樣鼻樑高？

即便惦念著故鄉的味道，但為了生計，自由必然是犧牲品。也許，也許我能遠走高飛，往那夢想的烏托邦走，回到最熟悉的故土。但，我飛翔的翅膀早已被冰冷的合約折斷。

逾五載的工作歷練，似乎讓我變得幹練，看透這世界運行的法則。儘管現在的雇主待我不薄，但偶爾我們外傭間口耳相傳不少駭人聽聞，卻叫我冷汗直冒。有雇主每天只供一頓飯，其餘膳食須自行付費；甚或不容許孩子接觸外傭，怕是會得病。虐打、扣糧、呼喝等更是不計其數。

就像上個月我跟幾個好友往醫院走了一趟，送她最後一程。年輕的她任勞任怨，做事勤快，卻難逃命運的困厄，被撒旦帶走。由於過度勞動，體力不支，二十出頭便猝死過世。假若她是香港人，或許報紙的版面會刊登她的遺照吧。可是，她的逝世不但不被世人重視，雇主更能倖免，不用坐牢。

這些悲劇一齣齣輪流上映，讓我們好不灰心。我想，這就是尊嚴吧。這幾年間學到的是哪怕生活再無情，仍要堅持下去，再難下嚥也要忍下去。我們這群沒有身份的奴隸，談不上需要尊嚴吧。

黃昏轉眼便至，夕陽將無垠的蒼穹漂染成紫霞處處。彷彿是名畫家用水彩把澄明無瑕的天際塗上奼紫嫣红的胭脂，來遮蔽少女害羞得泛紅的臉龐。夥伴零星地離去，道別時祝願大家新一周過得安好。

我獨自往工作的居所走，街燈昏暗似乎催促著我要趕緊回去。雇主是一戶剛踏入中年的夫婦，育有一兒子，昊賢，跟我女兒年紀差不多大。我正是見證著他出生長大的。

甫踏入家門，吵鬧的聲音便竄進我耳內。這並非值得訝異的事情，他們總是在吵架的。我喚了聲爸媽，便去洗澡了。蓮蓬頭的水聲仍掩蓋不了他們的聒噪。我聽不明白他們的對話，只知道偶爾他們會把我的名字夾雜與句子裡。

這讓我敏感的觸覺頓時起了反應，他們平日的吵架並不會牽涉我的。心裡的問號如四濺的水花油然而生。難道，他們在談及我的事情？還有半年就是續約的日子，他們是準備要辭退我嗎？

洗滌完畢，我遂回到屬於我的小小天地——廚房裡的一隅。瑟縮於角落中，我依舊望著錢包裡的全家福，我、丈夫和女兒娉婷。淚水止不住地從眸角流淌，承載的是心酸和苦澀。

頃刻，我才明瞭，原來我們這種人是不能想像未來的。日後的路途將會是怎樣仍是方程式裡的未知數。皎潔的玉盤懸掛在萬籟俱寂的黑夜裡，是在指引著對未來毫無掌握的人，還是訕笑著他們的愚昧？

我們都是倒霉的，唱出的悲歌又有誰聽見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