邁開腳步,閃閃縮縮地避開滿地大大小小的水窪。雙手捉緊大衣的衣領,俯首頑抗刺骨寒風,在一行顫巍巍的大招牌下獨步回家。初春仍舊冷,雨卻提早洗滌殘舊的樓房,牆身可見狠勁的風、無情的雨慣性不斷的侵襲。日光薄如輕紗,揉碎在水窪的表面,是強風把平靜的深水埗吹得不平靜。
我仍舊在歸家的路上行走,記起年幼時踏著碎步,有如在平衡木上踮著,在兩個水窪中間竄過;有時故意跳躍騰起,用力落地,令途人沾上不該有的水花;有時卻不留神,跌在污泥處處的路面上,撞上一個近乎瀉溢的垃圾箱,再吸一大口剛開出的小巴噴出來的團團黑煙。人頭攢動的這條舊街,車輛沒完沒了駛過,車聲人聲沉沉迴蕩在左右被燻黑的牆壁之中。每當我疲憊不堪,書海裏伏案,汽車鳴笛的惱人聲響總間歇打亂神經;或當我徹夜不眠,輾轉反側,電單車聲從左而右倏忽在腦裏割開一道縫,更使思緒紊亂,倦意再濃也難以入睡。我總是在這些清醒的倦夜默然看著昏黃的街道,街燈下所有日動感消弭不見,人家晾出露台的衣服在溫和晚風中起舞弄影,招牌獨自輕輕搖曳。那些招牌所屬的店舖酒樓多半已人去樓空,鋁窗被年月日磨蝕,像孤兒一樣被前人遺棄,被時代遺棄,孤獨於催老的舊區守著寒窗,與同樣被遺忘的招牌共同渡日如年。
風無止境在耳邊呼嘯,無數鐵閘掠過身旁,我被等候被清拆的沉默撼動著心靈。不久以前我才喜歡到這間士多,所有東西應有盡有,價錢便宜。在狹隘的空間內這裏有一種獨有的氣味,多年不變,歷久不衰,我相信離開以後,永遠無法在別的地方追溯這種味道。此刻鐵閘無語從眼角餘光裏消失,絕跡於一瞬間,告別於無形中。拐個彎,剛好是這間茶餐廳應座落的位置,又是一道鐵閘從上而下阻止我再次坐在最喜愛的座位。隨著吊扇不再轉,燈不再亮,所有歡暢笑語,欣然滿足和會心微笑,黯然離開,不禁使人喟然長嘆,唏噓不絕。我懷念這區鼎沸的吵雜聲,狗的亂吠,以及多年前被我刻下自己名字的遠處的樹。暖沁心脾的人情味,鄰里相見的寒暄將不復再,所有人即將互相道別,遷往新式的樓房,新式的社區,和新式的生活。
那棵樹在風中向我贈別似的沙沙作響,我向它瞥了最後一眼,走上一條狹長的樓梯,扶手早已斷落,牆身跟樓房外牆一樣,灰黑斑駁,剝落餘痕顯而易見,電線橫臥半空。再上兩層樓梯,走入自己的家,心裏又一陣歎息。不充足的居住環境內,家具早已清走,但四壁的空間容納起整個童年。掛起的相架被收起來,但見牆上印有一個淺色的長方形。相架跟著我成長的步伐共同搬到新居,但相片裏的童年仍固執地停步在這個已成過去的家。不過,即使樓房將被拆卸,懷緬時光的思憶卻永不會終斷。今晚是我最後一次機會在這個家凝視窗外,憶想發生在這區那些斷斷續續但幸福如蜜的舊日回憶,看著這些美好片段閃出的光芒比明月更動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