久在樊籠裏,復得返自然。千瘡百孔的在亂世中活得久了,便自不然會產生一種對繁囂塵世的無奈,浮現一種想蟄居山莊的情懷。在這個時候,你會回顧自己的人生,勾起一些收藏在你的腦袋深處,卻又難以忘懷的經歷,得出來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「懂」;然後長呼短嘆,又或一笑置之,又或以更上層樓、勇往直前的積極心態,作最後的總結。
毛毛細雨,悄然無聲地飄落著,像是無數蠶娘吐出的銀絲。我在住所內收拾細軟,準備幾天後乘飛機到意大利北區的一個小鎮居住。我把衣櫃所有衣服放進紙箱後,只剩下一個舊盒子躲藏在角落裏。這盒子由金屬製成,現在已鏽跡斑斑, 表面佈滿啡黃色的氧化層,猶如被咖啡沾污了一樣,看上去似乎輕輕一碰便會剝落。我徐徐俯身把它拿出來, 打開它。裏面有一封信,亦是盒中的唯一物件。我撥開跌落在信上的鐵鏽,信封一直置於盒子內,除了零碎的鐵鏽外,依然雪白、乾淨,只見上面寫著我故居的地址,應該說:是我妻子居所的地址。
這封信又再次勾起了我思念妻子兒女之情。
我其實是個生意人,一個與家人失散了的生意人。
20多年前,我還在做一份薪酬很低的工作,經常炒賣股票,僅足以養家,有時更要靠妻子兒女幫補家計。結果一次炒股票弄得傾家蕩產,根本無力供養家人,甚至要妻子替我還債。妻子本來的財政狀況也不比我好得多,為了不再連累家人,我們最後決定離婚,分道揚鑣。離婚以後,也不時會聯絡他們,不過日子久了,便沒有這個習慣了。
有時我會想:沒有我,妻子兒女會怎麼樣?是好抑是壞?不過無論怎樣,我也無法改變。
「那好吧,你以後一個人要小心,要加油啊,再見了。」那是她對我最後一次的祝福。
之後,我臥薪嘗膽,下決心不再玩弄股票。除了在正職更積極進取,下班後便東奔西走去做兼職,如運輸、送外賣、維修工作等。 雖然這些在兼職所賺來的錢,轉眼間便耗盡,但我已經無暇思考,只要是有薪酬的工作,我必定會毛遂自薦,多麼辛苦也不怕。
捱了好幾年後,聽聞摯友有大量資金,打算創立企業,正招募人才。意想不到的是,他竟然想我跟他合作,管理公司,更說生意失敗的話,他不會勉強我承擔責任。雖然他明知我實力有限,卻欣賞我的上進心,這千載一時的機會,絕對是我人生的轉捩點。就這樣,我們公司的規模越做越大:由一個小型網上平台,到一間不錯的辦公室,到我們「衝出國際」,賺得一筆錢——幾十年真如白駒過隙,彈指間便過去了。當然, 隨著企業成功,我的財政狀況變得穩定,甚至變得富有,大概也會把一部份錢捐給慈善團體。
幾年前的一天,那朋友對我說:「話說回來,你妻子兒女呢?有沒有想過再聯絡她們?」
「我……不知道。」
然後便起了寫信的這個念頭。
雖說離婚是為了不再連累他們,但從另一個角度看,這又似乎不負責任:妻子要獨力承擔三個人的衣、食、住、行,兒女則不能在一個完整的家庭成長——不禁讓我自責、內疚。我本來寫這封信,多麼興奮雀躍,未寫完便已期待他們的回覆。不過,寫完後,我又猶豫不決,怕他們埋怨我、憎恨我……就這樣,這封信一直沒有寄出……
沒有我,妻子和兒子會怎麼樣?其實,既然連我也能從「地獄」折返「人間」,他們本來的境況比我好,難道不能像我一樣力爭上游、擊破逆境嗎?的確, 世事難料,沒有絕對,他們之後發生了什麼事,沒有人可以肯定。不過,我相信他們,甚至其他身處不順境的人也可以尋找出路。因為畢竟社會就是一個競技場,人類就是在不斷的互相比拼之下,自然地形成了一顆發奮圖強的上進心,然後創出連自己也意想不到的未來。
多年以來,各個社會,不論中西,都難免存在著貧富懸殊的問題,世上有無數人更可能因為家庭的種種問題而被迫分散,希望這些人能夠早日脫離苦況。當然,只靠自己而沒有別人的幫助,未必能夠成功,就如我在得到朋友的幫助才有起死回生的可能,所以也希望有能力、富有的人,可以出一份力,幫助有需要的人。不論是捐錢、做義工、到貧民區分配資源也好,最緊要的是出於一番好意。我相信,終有一天,貧富懸殊的問題會被解決的。
細雨在不知不覺間停了。我走到陽台,瞭望遠方的夕陽,手裡仍然緊握著那封信。
這燦爛的、艷紅色的夕陽安坐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,和天上那身披層層橙紅色薄紗的雲層互相輝映,編織成一幅山水名畫。 忽然覺得,這夕陽彷如人性的光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