速度恰如烏龜的電車從筲箕灣緩緩駛出…...「叮」!「叮」!從容不迫地橫過繁囂的東大街,掠過太古的高尚住宅區,走過銅鑼灣的鬧市,駛進香港經濟命脈的中環,最後抵達古舊的上環內城區……電車漫步於港島上百年,大概是這步伐急促的城市,惟一沒有被淘汰的上世紀產物。而我跟前的麵包店,敵不過時代巨輪的轉動,再過兩三天,它便會歸天。
麵包店開業近四十年,沒有富麗堂皇的裝潢、沒有連鎖集團的精緻西餅、沒有日式麵包店有各式各樣餡料的麵包,只有區內聞名的酥皮蛋撻,還有與外面款式沒兩樣的雞尾包、紙包蛋糕、蔥油餅……每晨,年逾七十的陳師傅便起來準備麵團,用力一捽、一扠、一轉,再放進烤箱。少頃,烤成的麵包香氣撲鼻,不僅喚醒了營營役役的白領、藍領,更為這個充滿鹹香的海味集散地,額外添上幾分色彩。
城市的人已醒,可惜從政府宣佈重建上環開始,所有街道、商店、人情,便開始沉睡。屹立於上環四十載的麵包店,由臨海變成內陸,斑駁的牆壁、充滿鐵鏽的電風扇、還用筲箕懸在半空的收款模式,足以見證麵包店的悠長歷史。
街坊沒有因店舖殘舊而嫌棄,反而這數天的麵包不到下午便賣光。平日常買蛋撻作下午茶的街坊故意抱怨,雖然與老闆的寒喧還是不斷,但臉上卻露出串串不捨的神情。老闆好像還比他們輕鬆,笑道:「辛苦了四十多年,年中無休。除了向政府要幾個錢,我們已別無他求,可以無憂到老,最不捨的,只是你們吧!」街坊笑了笑,似乎在挺羨慕老闆豁達的心境。
難得未到黃昏,所有麵包已售罄,而老闆正準備打佯。
我來晚了一步,麵包架已空無一物,但我仍結結巴巴的向陳老闆要了個酥皮蛋撻。老闆看了看我,繼續收拾物品,然後說:「傻小子!這麼早便回來?你的蛋撻早已放到烤箱裏,應該還熱的!」我滿心歡喜跑進餅房去。打開箱門,金黃的蛋撻置在漆黑的烤爐裏閃閃發光。我小心翼翼地拿出,微溫的外皮,暖敷在粗糙的掌心;輕咬一口,蛋香四溢,鬆化的酥皮,配以略焦的獨特香氣,沾滿嘴角,使工作一天後的疲憊盡失,召回勞碌中失去的靈魂。我一口氣吞下三顆,霎時看見,曾堆滿整個餅房,疊得比我還高的麵粉,如今只餘下兩三包。父親從前都不准我們三兄弟妹內進,我們對內裏的印象,只如夢幻廚房般,父親進去數小時,就能嗅到麵包香,便知有新鮮麵包出爐,然而過程確實不懂。
隨年紀漸長,有好幾次,父親希望教授我和哥哥扠麵團。可惜,我們都沒有打算子承父業。他是失望,但沒有強迫我們……
東面的摩天高樓拔地而起,幢幢高聳入雲,並逐漸延到上環一方。儘管舊區的生活不被城市人所重視,而我們家的麵包店面積細小,但卻是父母親苦苦經營,把一家五口都養活的依靠。或許,我們當中誰都沒有想到,店舖會有走到盡頭的一天。
街坊羨慕父親的心境,我們卻妒忌未被淘汰的電車。就算我不懂做蛋撻,我確信麵包店有重回上環萌芽的一天,那蛋撻和出爐麵包的氣味,定必能再找知音人,更會歷久而彌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