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洗兒戲作》
「人皆養子望聰明,我被聰明誤一生。
惟願孩兒愚且魯,無災無難到公卿。」
《洗兒戲作》其實是一首反諷詩,即是說反話。如果不了解當時的政治環境,就難深入明瞭他的真正用意。神宗即位,任王安石作宰相,由於推行變法太急速,蘇軾三番四次上奏皇帝,指出新法驟然改變現狀擾亂民生。由於元老重臣都不肯與安石合作,王氏只好進用新人。到王安石罷相之後,新法派已變質,藉推行新法爭權奪利,大肆搜刮,人民痛苦不堪。所以蘇軾寫了很多諷諫的詩篇,結果被新法派抓住把柄,聯合與他們同路的監察御史誣告他譏評朝政,是對君主大不敬,來激怒神宗。結果,蘇軾被免去湖州太守之職,再押送到御史臺獄受審,這就是轟動一時的《烏臺詩案》。蘇軾被扣受審三月之久,新法派及其親黨欲置他於死,藉此一網打盡舊黨,以保權位。幸好皇太后告諭神宗,不可妄殺無辜,神宗亦愛憐惜重他的才華。最後的判決是蘇軾以四十五歲的盛年,被貶謫到黃州,充團練副使的閒散官。而且貶居達五年之久,窮得幾乎不能生活,只好去東坡開墾荒地耕種維生。因此自號為《東坡居士》。直到今天,最為人樂道的,甚至婦人孺子亦熟悉的,就是蘇東坡這一稱號。
就在這種困苦的環境中,東坡的侍妾朝雲在元豐六年(1083)九月二十七日,為他生下了一男嬰,名遯,小字幹兒。他活潑及聰穎,東坡深深喜慰,而作《洗兒》詩。因為他仍待罪貶謫,是被看管的散官。根據東坡所寫的書信所透露,自謫居黃州,平生親友或所相識的人都與他斷絕來往,當時洗兒氣氛的冷落是可以想像得到的。真是如俗諺所言:「貧過鬧市無人問,富在深山有遠親。」人情冷暖,東坡體會得很深,以他追求自由,又不懂掩飾的個性,自然對社會的種種不合理的現象忍不住批評。
據說,有一次東坡食飽摩娑著肚皮散步,轉頭問一眾侍女:「你們來猜一猜裡面裝著甚麼?」一名婢女立即回答:「都裝滿了文章!」他搖了搖頭。另一人說:「滿腹都是機械(指智謀韜略)。」東坡認為又答得不對。輪到侍妾朝雲,她笑著說:「學士一肚皮不合時宜!」東坡聽了捧腹哈哈大笑。朝雲實在最了解他,所以深得東坡的寵愛。她來服侍東坡時,才十二歲,現在已二十一歲了。
東坡藉幹兒慶祝生日,來發發牢騷,說說反語。他說希望孩兒愚笨遲鈍,才可以全無災禍,順順利利做到公卿,骨子裡卻暗指現在的公卿宰相,都是些只懂得保住權位,毫無治理國家的才具。他遭貶後朝廷更改官制,出任中樞的大官如王珪、蔡確、張璪、蒲宗孟、章惇等,都是才具平庸,難怪東坡發不平之鳴了。林語堂所寫的《蘇東坡傳》,風行東西方,曾說道:「東西方的政治規則完全一樣,爬到頂端的一定是庸才。」因為做大官居高位,最好不要把責任一勁地往身上揹,對事既不必肯定,也不應否定,只須模稜兩可,出語含混,就無往而不利。官做得越高越大,就特別要小心,不可隨便開罪人,不妨施些小惠,對任何團體不同階層的人講話,總要多作些美好而空泛的承諾,讓他們懷著希望支持你繼續做高官,屆時期票不能兌現,自然有動聽合理的解釋去開脫,所謂「好官我自為之」。可是東坡不要做這種人,做大官成功的規則,他一樣都做不到,合該遭受無情的打擊,終至流落困苦。才發出「惟願孩兒愚且魯,無災無難到公卿。」
這樣誇張而反常的話表面看來,東坡的口氣似是在說笑。其實,他的態度是嚴峻的。所流露的,是懷才不遇的憤慨。他藉著「反話」去痛罵那些身居高位的大官,是既「愚」且「魯」的笨伯,由於他們頑固僵化地擋在政途上,使那些有真才實學的智者,永遠當不上公卿大官。
【注】
摩娑:撫摸